Keeong

除了自己,谁都不爱。

【月日】一个太阳

*一杯石榴汁的后续,但有断层,大概是个结尾的模样 

 

翔阳最后还是走了,没有选择留下。 

月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躺在柴木垛上会想到那个乡下人。 

 

啊,对,可能因为这里就是乡下吧。 

尽管房屋已经被炮火摧毁,人声已经被无情掐灭,但是这里的气味——令人厌恶的、胆怯又弱小的、散发着恶臭的气味依旧是挥之不去地弥散着。 

 

哈,我在说什么呢? 

月岛按了按仍然在涌血的伤口,强烈的刺痛感让脑中的空白变得刺眼。 

我不是也要和他们一样了吗? 

等血液流尽,生命的供给就会停止,然后一具被蛆虫攀附,被枯木环绕,被落叶覆盖的腐臭的尸体就这样融进地底。 

我们不一样吗? 

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生锈的,缓慢摇摆的古钟,每一次敲打都在“咔哒咔哒”的摩擦声中耗尽气力。 

之前压抑的疲惫与茫然翻涌而上,碌碌而无为,月岛这样想着,然后松开了已经浸血的手。 

他一点点磨蹭着调整姿态,最后将双手摊在身旁,像他路过田地时曾看到的那样——平民总喜欢这样躺着,然后看着天,什么也不干。 

手背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土地沙石混杂的粗砺,还有从自己身上流下的铁锈的黏腻,还有…… 

还有什么呢? 

蜿蜒生长的瓜苗?拔尖向上的木棉?太阳抚慰过的温度? 

呵,无所谓的吧,这些,月岛艰难地想着,这些软弱的东西。 

他又感觉有些后悔,想要把手收回,交叠着放在腹部,像一名将士该做的那样——那样死去。 

可是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闭上了眼睛。 

 

他这样的人不应该再见到光的。 

一个任性的,又软弱的,背叛者。 

 

落在脸上的温热的血滴,视野中悲伤又不可置信的凝视,耳边回荡着风吹过标旗的烈烈声响——就这样,他后退了一步,刚刚好,只是刚刚好地越过了那条沟壑——他这样想,这样做。 

这样撞上了等待在那里的审判。 

 

“为什么?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的下属——那个蠢货,哭得恶心又可怜,抵在腰腹的刀子甚至根本没有刺入皮肤的力气,不然。 

不然他也不会又一次给了自己苟且偷生的机会。 

月岛没有回答,而是转过身,感受到刀尖触及更柔软的地方,聚集一点的痛和冷,然后嘲讽地笑了。 

“我不能像父亲那样光荣地为自己守护的人们‘赴死’”,他一字一顿,手握着刀柄向后深推,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你们早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不是吗?” 

 

撕裂感和脑内一闪而过的白光终于让月岛愤怒而憎恶的感情得到一点平息,他又回到了一副冷淡的样子,即便此时如注的鲜血正夺走他的清醒和理智。 

“你们早就知道,可是没有人站出来为父亲说话,为了一些虚无的,漂亮的假象,去迫害一位交付信任的将领,我要用什么回馈你们呢?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安排了”,月岛脸色又苍白了几分,环绕过的右手却果断地按下了扳机,“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安排了,为国捐躯的士兵。” 

他充满恶意地低喃着,像荆棘掩盖的沼泽——尖锐的嘲讽与包裹的——黏稠的窒息感。 

“瞧,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月岛反复地说,反复地挤压已经麻木的伤口,然后轻轻地落下了一声叹息,“我承罪。” 

语毕,他勉强挺直着身子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月岛在看到翔阳的时候是意外的,不,倒不如说自己没有死掉更让人意外。 

所处的地方光线并不强烈,他还是掩饰性地闭下了眼睛。 

生涩的齿轮上落了几滴温暖的灯油,缓慢的咬合也开始变得矫健。 

 

他会还当初的那份恩情吗? 

月岛想。 

旋即又有些唾弃自己,明明,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翔阳看到月岛醒来,便转身对等待的大家欣喜地通告,“将军醒来了。” 

随后就是吵闹而雀跃的声响。 

嗡嗡嗡,嗡嗡嗡。 

屈居人下却又蠢蠢欲动的轻蔑与厌恶又涌上来了。 

 

月岛应该张张嘴的,无论是为了阻止这令人反感的局面,抑或是为了已经起皮的干燥的嘴唇,他都应该张嘴的,发声也好,不成调的干咳也好,只要做出一点动静都好。 

可是,他抿紧了嘴,服从了没有指挥的命令。 

 

“好了好了,月岛先生刚醒来还需要休息”,翔阳应是挥了挥手,周围聚集起的气氛便倏忽消散了。 

月岛睁开了眼,看到当初唯唯诺诺的少年端坐在一旁,垂下脑袋露出了可爱的发旋,昏黄的灯光照上,好似融化滴落又被火焰照拂的蜡油一般,温而滚烫。 

“将军,村民仍然信服着你,希望你不会辜负他们的期待。” 

月岛收回了视线,看向探不清边界的洞顶,然后慢慢感受到了水汽侵入的冷意。 

那对着油灯轻快的语调,在回身的时候,转成了落在影子里幽深的平静。 

 

月岛哑了嗓子,没办法回答。 

翔阳毫不在意。 

 

待月岛身上的伤轻缓一些,他便终于脱离那昏聩的状态得以清醒。 

翔阳看起来很忙,他只是换药时偶尔能瞥见他的影子。 

 

而月岛此时刚醒,面对着身边老弱妇孺,竟一时不知要如何开口。 

他撑了撑胳膊,想要坐起来。 

“怜子,快,快扶一下将军”,身边有一个干瘦的小丫头突然冲上来,月岛平生一种避之不及的无措感,然而那莽撞的孩子小手推扶在身后却意外地沉稳轻柔。 

月岛低下头,缺少镜片的视线模糊不清。 

 

“您可算好了些,大家这些日子都提着一口气,担心药效起不上作用,您的伤口会不会恶化,好在您都挺了过去”,有一位苍老的老婆婆出面,语气里带着安抚与欢喜。 

月岛却感觉自己的注意力开始缥缈,视野也有些涣散。 

 

为什么呢?我是叛军啊。 

不应该被原谅,也不会被原谅。 

为什么呢? 

 

月岛很快就联想到了合理的解释——他们被困住了,与之相应的是闭塞不通的消息。 

他一方面告诉自己这是暂时的假象,另一方面又放任自己默认这偶然得到的善意。 

 

他是罪人,可是他本可不是。 

他应该值得一次救赎的。 

 

月岛没有发言,仍旧低垂着头,有些失落的模样。 

老妇人担忧地思索着要如何与这位气度不凡的大人进行沟通,她小心地开口,“是翔阳这个孩子一直同我们说的您,您是一位好将军,正直可靠,还富有善心,听翔阳说,是您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搭了把手,我们都很想见一见您呢,请您千万不要为我们这些粗人的无意冒犯见怪了去。” 

 

月岛仍然有些混沌,但是视线已经慢慢明晰。 

他没有回话,周围仍是吵闹的气氛。 

这次却和脚边的灯光交缠在一起了。 

 

翔阳走到洞口的时候,月岛就听见了外面的招呼声。 

“呀,从哪里弄来的这么些东西呢?” 

“你这几日出外跑的也有些多了,刚好得了这么多食物用品,剩下几天都歇一歇吧。” 

“翔阳哥哥好厉害!” 

…… 

嗡嗡嗡,嗡嗡嗡。 

月岛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却被混杂的背景音牵住了心神。 

 

“将军伤是好了些?”翔阳虽挑了下尾音,但依旧是肯定的语气,“那刚好让我查一查吧。” 

月岛看着他面对自己难得温和的神色,没有出声。 

他是个聪明人。 

将军,贱民,都是。 

 

月岛一步一步褪下上衣,露出紧裹的腹部,随后又顿在绑带交结的位置,他又垂下了头。 

“为什么没有告诉他们呢,告诉他们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染血的绷带一圈圈落下,仍然有些狰狞的伤口便露出了一点模样。 

翔阳看向躲在阴影下的月岛,将脚边的油灯放到了两人中间来。 

“我所告诉他们的,都是真实的。” 

一样平静又平常的语气。 

月岛嘴角微微翘起又缩回。 

“我会被理解吗?” 

翔阳停顿片刻,然后轻轻颔首。 

枪口直接抵上了皮肤。 

 

月岛却是又努力坐近了一点,他低头看着娇小的少年,没有眼镜作势的眼睛透露出几分挣扎的迷茫。 

他不太在意冰凉的温度,他想要一个答案。 

 

“但我不会原谅您。” 

短枪发出嘭的声响。 

月岛身体向前倾倒,他感受到脸颊与阳光相接的地方有一滴眼泪,然后抿紧了嘴,却是努力做出了一丝不苟的微笑。 

 

是这样的,油灯里溅出的火星是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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